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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五木诗歌8首
 
◎论死亡
 
十七世纪的富源村,八十岁以上的老人
被所有人唾弃,包括他们自己。
虽然活着,但相当于死了。
富源村有朴素的哲学,那是
另一种生活,类似于某个
十九世纪初的遥远部落。
死亡太过神秘,如同生殖一样无法揣测。
“它值得崇拜”,富源诗人某甲写道
“迟来的死亡由于它的伟大而令人生厌。”
同样伟大的某甲洞悉了生命的全部奥秘,他明白
能与死亡抗衡的,惟有
“生之气息”。二十一世纪的富源村
轮回依旧。王音五十二岁了。
当阳光照进六楼的客厅,陈旧的书籍之上
无一例外落满了丰厚的灰尘。
他也老了,得了糖尿病。
但真正的死亡住在隔壁,磨着
锃亮的镰刀,刀刃上闪烁着九十六岁的
咸腥的死亡气息。你看——
世代更替如盛酒的器具
三百年后,他习惯了玻璃器皿
忘却了陶制酒器女人皮肤一样的芳香。
为了活着,他离了两次婚、成了艺术家
用手机存贮卡对抗缓慢的死亡
并且决定永远活在三十岁。
 
◎你也以为……
——赠游金
 
你也以为落叶是装饰风景的,跟未落的叶一样。
但落叶也有分别——
未落的、将落未落的、落的和化为乌有的。
你看,你生之日,叶已落尽,
你庆生之日,落叶已化为乌有。
乌有之乡的我告诉你,你依然悬挂在枝头,
将落未落,依然是一枚树叶。
你看,你犹疑着、观望着、晃荡着,像一枚落叶那么美。
 
◎在旅馆
 
我找过你。
去上海,在码头上绝望地望着耸立的海轮。
乘飞机,喝醉了,被空乘扔在了行李间。
辗转了那么久,在离岛之上到处乱窜,始终不见你的踪影。
甚至站在你的家门外,静静地哭。
那么久,那么多次,在梦里。
 
一张床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咔嚓”一下拍在地板上。
两个运动的人趁机一动不动休息一会儿。
一张床可以承受更多次。
 
在旅馆。
隔壁传来年轻女子夸张的喊叫。
她肯定学习了很久。
而你沉默着。
我总想去占有,去探索,去征服。
你睁着眼,看这个奇妙而奇怪的世界仿佛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火车站旁,三十一晚的小旅社,你烫得像一头刚烤好的乳猪。
在七天连锁,你牙关紧咬,像个挤奶工。
对就是那样,像个高压抽水泵。
 
几根丝线穿过天花板,垂下来,系着我的关节、骨骼、肌肉。
另一个你手里提着丝线,躺在楼上的房间里。
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旅游卫视。
被子里你赤裸的身子白得像东边的黎明。
 
四十余年来,我在你的门外站了多少回?
有一次我进了你的房间。
我抱起了你。
你那么轻,像一小捆晒干的玉米秸。
你那么温柔,你说,别闹了。
我说好吧,我放下了你。
我走出你的房间,来到大堂。
 
我坐在沙发上想抽支烟。
我忘了,很久之前,我已经戒了烟。
 
在火车上,窗外掠过更多的良田。
更多的山峰和更少的河流。
不知道为什么给流水起那么多的名字。
在汽车上,我跨过了神。
祂栖身于涵洞之下,整个冬天悲伤着,怜悯着世上的众人。
那时你刚刚动身。
 
在旅馆,你变身了,像头幼兽。
你用小腿等我,好像除了皮肤我不认识任何内在的你。
我低于神性,甚至低于兽性。
因为我失去灵魂很久了。
一片一片,一点一点,不规则的碎屑。
丢在了一个个旅馆。
它们会在某天,某个角落,演一部恐怖片。
真是对不起。
  
◎雨中谈
 
1
求偶的燕子在雨后离去,
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个游牧的部落,
赶往南方,度过又一个杳无音信的冬天。
 
微雨中,燕子
是一节一节简短的旋律,
麻雀是休止符。
 
2
鸟类给我们带来讯息,
告诉我某些在细雨中依然闪亮的东西,
譬如橱窗上转瞬即逝的小小投影:
 
五只新生的燕子嗷嗷待哺,不一会儿就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3
草木留下更玄妙的记忆。
 
除了家族,它们还有
根系、枝干,以及空渺的DNA。
 
它们默念的低语散布在风中,
它们的体味随着雨水在地下交合。
 
雨中的世界是它们的,
泯灭的万物终归于此,乃至亡灵。
 
4
高天撒下渔网,打捞云彩下漂流的亡灵。
网眼里洒落的细小灵魂,淋湿了我的额头。
 
5
在雨中,这个世界更像一个整体。
 
一条路从树丛中伸出潮湿的手,
一个农人从田里拔出泥泞的脚,
一只野鸽子站在黑黢黢的电话线上,
一行标语斑驳着几块灰白,
一块没有收割的庄稼和周围的旷野
构成了一块块拼接的湿漉漉的地图。
 
其实是更破碎了。
 
6
我曾见过雨后旷野上的日出。
它是野生的,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7
烈日不能安抚焦虑的心,
唯有阴雨带来长久的安慰。
 
烈日像鬣蜴,阴雨如牡鹿。
 
烈日将一切消弭,
阴雨将过往呈现。  
 
阴雨使墙壁和墓穴显露出曾经的痕迹,
它是时间的使者,让我知道我的根。
 
8
有时候我觉得酒精可以拯救一颗孤独的心。
有时候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活着,已经足够。
 
雨水解决了这些无聊的彷徨——
沉浸就足够了,思考显得多余。
 
这足矣证明一个事实:
每个傻逼都是干燥的,
需要一场场雨去滋润。
 
9
“生是欢愉,死是迷恋。”
 
水生的事物懂得太少了,
就像胎儿,安静地闭着眼,
时不时咂咂嘴,沉睡于莫名生死的羊水中。
 
2013.12.14
 
◎国家
 
我一出生,他们就塞给我
一个国家。他们说,这叫授予
你必须接受,因为它正确。
他们塞给我一个数字。
他们说,这是编号
刻在一个塑料卡上。
 
从此我是一个编号72的
独立国家,我每天都要刷卡。
 
我学习语言
我会听,会写,会说
但我是个哑巴。
我辛勤劳动
我能够耕种、制造、积累
但我不会工作。
 
我茁壮成长,更大的国家不允许我不茁壮。
更大的国家叫0。
 
我无法得知自己的疆域,因为其他国家
不必刷卡就能找到我,比如60号和68号。
 
在0的允许下,我也能
游历。我刷卡,离开我的国家,达到广场。
广场是另一个国家,编号89
我在89号里只能走,不能坐。
坐,不被0允许。
有时也不能走,只能消失。
 
穿过广场就是屠宰场,那里是
更大的国家,也就是0的驻地。
 
作为单独的72号国家
我无权生育。
0代替我,他们
拿走我的塑料卡
用机器配种——滋,72.1号
诞生了。机器,就是那个
更大的国家。
 
我试着与另一个国家
交媾。我无法判断另一个国家
是否美丽,但她疯狂,而且
她是女性。
但是她说,不,你是
一个婊子。我说,我是男人。
她说,那你就是鸭子
你不是被搞,就是出卖。
我说好吧,反正
交媾是违法的,而且不能刷卡。
 
作为一个国家
我也有自己的信仰。
我的信仰是,学会了说:是。
 
我也会老去,虽然这
并不被允许。他们说
你欠这个国家的,作为一个
独立的国家,你天生亏欠
那个更大的国家,也就是0
你得偿还。于是
我付出了我的所有,以便去死。
 
我死了。他们拿走
我的卡,把我装入塑料袋
和其他负债一生的人一起
送入堆满了数字的焚尸炉。
 
2012.06.01
 
◎合欢
 
1986年,我惊诧地看到路旁的合欢
绒毛一样浮现在含羞草的叶子间。
在乡村,年少的我还不会将她表达为——
“这世间惊人的美,超过
槐花和榆钱儿。”正如,多年后
在爱民西道我再一次看见她
已经知道她的第三个名字
并且学会了隐喻。这真是令人羞耻的事儿。
好比你不敢正视一个人,因为她的脚踝
让你想起了另一个人的阴阜。
它让我时时想起文学的坏处:忘了事物的本来面目。
在县城政通道东关那儿,三四棵合欢开花了
你得知道那是两种植物:
虽然相似,但另一种叫凤凰。
 
2013-6-15
 
◎论真诚
 
夫子说,真诚就是你对她的渴望。
夫子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放在
我能看见的地方。他说
真诚就是,赤裸相对时你对她
刹那间的思念。在那一刻,你遇见了
未来某一刻的她,另一个她
有着陌生的眼神和肉体。
我盯着夫子的手,仿佛那不是他的,是
另一个他的。或者,另一个她。
那么倾诉呢,我问夫子。
真诚不能诉说,因为言辞
一经脱离了身体,便会趋向虚幻。
秋意渐深,白杨开始落叶,夫子
置身于飘零旋转的落叶之中
置身于两个你和两个我之中。
两个你,或是一个你和一个她。
两个我,一个饥渴一个厌倦。
指责言辞的教导者拥有衰老的心,他是
你我往昔缠绵时刻的记忆。
秋意渐深,他一侧身,随轻风飘散。
但哪一个我该去寻找这一个你?
哪一个我是真诚的,你说?
秋意渐深了,人群中匆匆的良人
去年你酿的酒,我至今还没喝。
 
2012-9-22
 
◎归乡记
 
拎着白水羊头
回到生养我的南陶管营
父亲和母亲,礼貌而殷勤
待我像个生客
 
四处转一转,在父母的家里
归乡人曹五,像个生客
 
深秋将近,秋阳暖暖
晒着父母清凉的菜园
这定然不是最小的菜园
但在这片小小的宅基地上
却有最丰饶的物产
 
柿子挂满了三棵树
像丰腴的农妇,却不妖娆
青红的枣子各自清脆
大葱、青椒、萝卜、红薯
小小的菜园,小而富足
 
掐了一把萝卜缨,和几个青椒
清水洗净,细细切了,凉拌,还有
父亲的一杯烧酒
母亲的一张大饼
 
就这么醉了
就这么醉着
 
姐姐和妹妹来了,又散去
直到晚上,为了琐事
和父母大声叫喊
像真正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家人
争吵,退让,沉默,哭泣
像真的一样,像个十岁的孩子
 
能不能,就这样,再过二十年
 
2010.10.17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现居河北廊坊。出版诗集《暴君》。第十三届“柔刚诗歌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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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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