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诗文本 > 王怀凌组诗

 

王怀凌,60年代出生于宁夏固原。出版诗集《大地清唱》《风吹西海固》《草木春秋》《中年生活》《静谧》五部。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长。

 

 

 

 

想起父亲的罐罐茶

 

在老家,每日晨起为自己沏杯清茶

自然而然忆起父亲——

 

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像一尊泥菩萨

漠然,陈旧。俗世的烟火薰染得目光浑浊,面容模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也不能使他明亮起来

泥土的坯胎,总归难镀金身

泥菩萨一样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

呼儿唤女为他生火、打水、熬罐罐茶

仿佛一夜之间火炕烘干了他身上的全部河流

仿佛干涸的河床,急需补给新的水源

梦中惊醒的孩子,只能服从于纲常与威严

对房前屋后的篱笆墙做蓄谋已久的破坏

这个男人,春天从山里砍伐回荆棘,密植成圈套

种上韭菜、萝卜和旱烟……

秋后命令我们每日拆解业已干枯的尸骸

一寸一寸变成火焰,直接大地露出本来面目

生火年复一年,熬煎日复一日

我曾在心里无数次质问过:举手之劳

何以让一个孩子在严冬清晨的寒冷中经受磨难?

直到时光败北,父亲老去,我在炉火通红的屋子里熬着罐罐茶

母亲告诉我,蜷缩在热炕上的孩子瘠梁总是弯的

 

 

看宰羊

 

那只羊疼痛的时候

我周身在抽搐

 

那只羊在哀叫

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羊一动不动了

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懒黄鹞

 

一只鸟在天空,翕动翅膀

而不前进一寸

这算不算一个奇迹

 

问题是,这只鸟形体庞大

时常在村庄的上空表演停留

像我在小学操场上练习原地踏步

 

它似乎想让全村人都看见

它似乎就是为了启发父亲的哲学发问

 

父亲看看天空

再看看我

说:瞧,你多像这只懒黄鹞

 

问题是:我能飞那么高吗

 

 

六只燕子

 

身穿黑色燕尾服。六只燕子

每天大约在相同的时间前来造访

先是在院子周围盘旋。然后

落在院子上空一根电线上,有点小心翼翼

有点瞻前顾后。再后来

两只在电线上瞭哨

四只在屋檐下讨论风水

 

它们是不是旧时王谢家的常客

是否来寻常百姓家安家落户

 

每次它们来,我都悄悄退回屋子

在窗后静静地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

我多么希望它们衔着春泥而来,放下戒备而来

我愿意听从它们的调遣:不打扰、不殷勤

这样肯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

就是我家的成员

就会赢得尊重与善待

 

 

野猪

 

野猪从深山老林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

身份,来到村庄

视察庄稼的长势

弟弟的几十亩尚未成熟的玉米,一夜之间

被祸害殆尽

还有村里人哪些赖以为生的土豆、白菜、红萝卜

都成了野猪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些无端入侵者,非法占有者

总是借助显赫的身份,一次次野蛮地造访人类的领地

掠食人类的劳动成果,甚至

不惧留下劣迹斑斑的罪证

我没见过野猪,也没吃过野猪肉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一群畜牲的憎恶与唾弃

因为我对粮食的敬畏远远大于对身份的认同

 

 

枕边书

        

                ——寒衣节忆父亲

 

除了催眠

还有另外一个功能——

辟邪

 

父亲生前对我讲

出门在外,一个人睡觉

枕边得有一把刀,或一本书

 

多少年了

我没有养成随身带刀的习惯,但书本却被我反复使用

 

当武器

当护身符

 

 

秋末冬初与友人书

 

我喜欢这安静的时光。一个人坐拥辽阔

喝茶、读书、习字、发呆、晒太阳、数星星、拈花惹草……

一个人大摆宴席,把月亮灌醉

一个人邀约青灯给笔锋设局,我与草木纸上谈兵

偶有三五故友来访,萝卜青菜,山高水远

世界并不太平,寒流和病毒卷土重来

我听从风的教导,一头花发忌惮自身训诫

偏居一隅,活成你们不曾见过的样子

尽管人间烟火早已铺就大道,而时光却不能生还

惟此时刻,只有安静才配得上落叶缤纷

巴掌大的小院,花谢草枯,是我日渐衰败的故国

阳光清扫过,月光也清扫过

有时候我会陪着影子走,影子在前我在后

有时候影子陪着我走,影子跟着我

你问我不孤独吗?就在前一秒钟

夕阳轻声向我道别,只是情长纸短你尚未听见

 

 

冬夜,兄弟仨

 

时间并不慢长。冬夜

三个中年男人围着火炉,互相传递温暖

炉火营造出祖传的岁寒三友:罐罐茶、烤馍、烧洋芋

 

三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偶尔有短暂的沉默

添茶

点烟

给炉膛里加料

时间不紧不慢

其间,有电话铃声响起

有人起身离开

又回来

推开门道:"哎呀,这满房子的烟雾。"

 

乡村的冬夜宁静又喧闹

太阳能路灯照着空旷

光洁的水泥路面奔跑着来来去去硬邦邦的风

夜长梦多的人,无端生出自己的担忧------

二十年后,一个老人能否理直气壮地使唤着另外两个老人

倒茶

提水

劈柴

添火

反复折磨……

 

 

破庙里住着干净的神仙

 

我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回家。周末、节假日

亲戚邻居婚丧嫁娶的日子

那时,父母健在,日子风调雨顺

 

现在,我仍然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回家。清明节、寒衣节

亲戚邻居婚丧嫁娶的日子

我把一路风尘和遍野阳光都当成举心

 

老屋好多年没翻修了。推开门

父母靠着墙对我笑,温暖、慈祥

看着我洒扫、拂尘

 

老屋像一座破庙,破庙里住着干净的神仙

 

 

旧雪

 

园子东南角的雪和额头林子里的雪,是来自同一时段的问候

阳光认领了一部分。另一部分

被长期冷落

 

风无数次路过,打着旋

留下擦伤

色素沉着,皴裂

 

像一堆灰白铠甲

一块疤

 

石头一样坚硬,不善言表

把悲伤压得这么低

 

 

给过冬的花树穿上御寒的衣裳

 

北方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是你婉约的身段

背井离乡忍受水土不服的你,还需

忍受风刀霜剑的

南国女儿

 

嫁,是一种宿命

接,是另一种

离别与重逢都是情与爱,生与死的一场冒险

欲望的药引子,模糊了年龄与边界

如果恰好你心生块垒,邪念旁出

这一剂良药连同你手中的毒酒一饮而下

孤独、色盲、嗅觉迟钝,以及舌尖上的老年痴呆

 

我不相信,没有一个满眼风沙的北方男人不被惊艳

不被空气中的迷药唤醒

花间那一缕缕香魂

玫瑰。月季。玉兰。紫薇。凌霄……

都是好听的名字

 

爱她。同时爱铅华落尽,骨瘦如柴的样子吧

爱她呼吸紧促

声线喑哑

爱她萧瑟的辽阔与起伏

 

冬天到了,北地苦寒

不入怀,可添衣

你许她一场筚路蓝缕

她报你来年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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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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