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诗文本 > 蒋立波组诗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曾与友人先后创办《麦粒》《白鸟诗报》《星期三》《越界》等民刊。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辅音钥匙》(2015)、《帝国茶楼》(2017)、《迷雾与索引》(2020)、《听力测试》(2022)。2015年被授予“柔刚诗歌奖”主奖。2021年受“诗歌来到美术馆”之邀在上海举办“蒋立波诗歌朗读交流会”。现居杭州远郊。

 

 

 

停电

 

在小时候的山村,停电是常事,而且

通常不会有通知,也没有预兆,就那么突然

电停了。我记得灯泡熄灭时整个屋子

变黑的那个瞬间,燃烧的钨丝颤抖着冷却

一棵倒栽的闪电形状的树,定格,然后消失

这时往往是晚饭时间,一阵惊叫之后

一家人随即陷入沉默,黑暗中只有筷子

和汤勺,撞击瓷碗的声音。这时候

母亲就会点起墨水瓶改装的油灯,灯芯

从瓶盖中间穿过,幽蓝的灯焰摇曳着

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有时会有奇怪的变形

一灯如豆,这有限的光明如此固执

这喜极而泣的豆,这悲欣交集的豆

把我们从黑暗中夺回。我在灯影里做作业

稀薄的光线像一种被扣押的财物,许多年后

仍没有归还,甚至直到现在,我仍习惯于

接受黑暗的庇护,而对过于耀眼的光明

保持某种警惕,就像在漫长的等待之后

电突然来了,那刺入虹膜的光束带给我的

那种短暂的失明。而我记得棉线浸入煤油的

另一端,那贪婪的汲取,只为灯焰上

 

那寂静的舞蹈,以及寂静中盛开的一灯如豆

 

 

寒露

 

一张叶子擦过我的肩头,然后“嗒”的一声

落在我脚下的水泥地上,我清晰地

听到了这一声“嗒”,那从报纸头版的喧嚣

和早高峰的分贝、尾气中过滤出来的

金属的音质,而更能取悦我们的耳朵的

可能是某场庆典之后,腆着肚子的大红气球

争先恐后的饱嗝声。虚构的冰雕在融化

隔了一个晚上,子弹还在耳畔嗡鸣着旋转

历史往往包含着一种反噬,锋刃的寒光最终

由我们构成,就像一出戏,生旦净丑

总有一个角色适合你。众多未来,或者说

众多地狱【1】,总有一处随时恭迎你的造访

但更加固执的,仍是那一声“嗒”,如此清晰

不容置疑,比一滴露水更倾向于肯定

像一块磁铁,将铁屑般四散的听觉吸纳到一起

并让不断疯狂加速的世界锚定于这一秒

它迫使我们去获得一种时间的透视法

以便看清众多叶脉中暗藏的湍流和歧路

那一声“嗒”,在声音的取消与光的滤析之中

像钟锤的撞击,它吁请我们聆听,因为

“光就在被你阅读的它自身的缺席之中”【2

以至于有人以饥饿为名,将自己的眼球吞吃

 

注:

1】“众多未来”为美国诗人乔丽·格雷厄姆诗集名,“众多地狱”为宋琳诗的题目。

2】语出埃德加·雅贝斯文集《问题之书》。

 

 

小挽歌

 

庞德的《地铁车站》,已有无数种中译

而无一例外,每一种译法,都试图

“人群里忽隐忽现的张张脸庞”中,兑换出

一张汉语的脸:直译,意译,曲译……

(我还看到一位译者,竟然把它译成了对偶句)

但从没有一张脸,接近过“湿漉漉、黑黝黝的

树枝上的花瓣”【1】。更要命的是,郑州地铁5号线

那些失去身体的幽灵们,冷冻柜里被新霜

暴腌的无名氏,也不能让我们拥有

一种“悲伤的权利”,那比洼地更低的哀悼

那被挡板围拢的花束,他们甚至害怕

柔弱的花蕾,隐秘的触须,意象派的刺

小拳头一般攥紧的花苞。或许在这种改写中

另一首诗已经诞生,那从西方意象挣脱出来的

玫瑰,雏菊,白百合,马蹄莲

那从雨水里提取的一滴泪,未被稀释的盐

似乎幽灵们同意,一种“脸的伦理学”【2

需要从动物和粪便浸泡的死水中浮现

 

1】裘小龙译庞德《地铁车站》:“人群里这忽隐忽现的张张脸庞;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2】“脸的伦理学”这一概念,出自法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列维纳斯。

 

 

胎教音乐唱片

 

在他出生之前,我们买了一叠胎教唱片

我的任务是每天一早醒来,负责打开CD

反反复复,为他播放那些音乐,各种乐器的交谈

我们无从知道他到底听懂了什么

那些神秘的密纹里有没有保存下最初的腹语

只记得有好几次,他在他娘的肚子里

会突然踹上一脚,不知是表示抗议还是兴奋

那飞速旋转的唱片仿佛曾有过片刻的迟疑与停顿

 

那天在车上,我往车载音响里插入一张唱片

音乐响起,多么熟悉的钢琴曲,原来

竟然是被他从哪个角落找了出来

这张早已被我们遗忘的唱片,当我告诉他

在他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听过无数遍这张唱片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坐在后排座位上

在黑暗中,只是静静地聆听,而没有过多的惊讶

 

那么专注,那么忘我,像是被一种魔力所捕捉

那由于长久废弃不用而造成的艰难的

转动,甚至大段的空白和沉默

好像他终于重新回到母腹,那一片温暖的羊水

好像他听出了那根黑暗中闪亮的唱针

一只年幼的桨,在记忆波纹中恣肆的划动

 

一支天真与经验之歌,那些未曾被磨损的部分

 

 

饥饿政治学

                        (纪念袁隆平)

 

让一株水稻弯腰道歉吗?“这个国家总是有

太多的歉意”【1】,诗显然早已不堪重负

而词语内部的弯曲仍在继续

我们被摁着向板结的记忆认错

犹如疲倦的稻穗,吁请脱粒机的吞咽

丰年里密集的斩首。新铸的镰刀

还在连夜送来无人认领的问号

多年后,读阿马蒂亚·森【2】,贫困的政治

在一只饥饿的胃里翻滚,而一粒米

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一支炊烟

仍在幼年的烟囱里弯曲。那么多人纪念你

但无人纪念饥饿,稀粥里漂浮的饿殍

无人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把一担稻谷从山脚

挑到山顶,肩膀上绽出的血泡

那两箩筐沉甸甸的谷粒,仍在摁着我

与碗沿豁口上的亲人抱头相认

它们逼迫我记住,一粒米的重量

记住这句话:“如果没有免于

饥饿的权利,则丰收也没有意义

而我致力于遗忘,母亲肩头更多的血泡

喷雾器里伞状喷出的,施洗的药水

 

注:

1】引号内为桑克诗句。

 

2】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印度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著有《贫穷与饥饿》。

 

 

短蛇

 

无人机低低的的嗡鸣、盘旋,惊醒草丛里

一条盘曲的蛇,昂起的小脑袋未及积攒

足够的毒,真理的剂量,偏小,远不足以致幻

扁平三角形让几何学长出分岔的小径

我说的其实不是蛇,而是诗,一种未成年的

偏僻的文体,干旱地貌中的清澈泉涌

蛇的灵巧让它不易于被发现,为了躲避

外在的暴力,它遵从于一种内在的狂暴句法

蛇很长,但它把自己无限缩短,二十二个音节

字词在双行摇篮曲内部轻快地行进

更多时候,它没有作者,“不属于任何人”

如同幼年的地图上,兴都库什山脉神秘的气息

曾带领我认读辽阔而荒凉的无名

它也从未被写下,而是以秘密的吟唱,以节奏

在口与口之间传递,因此无人认领一首诗

无人需要为蓝色罩袍下的幽灵负责

那被说出的禁忌,蛇一般“滑进胸罩里的手”

它在尖叫!以不可思议的“美丽、淫秽、讥诮”

以嘶嘶作响的信子,扑向蒙面的手鼓

滴血的手指让满园玫瑰感到了羞耻

那盲目的击打无意中对应于古老的法则

一种更强劲的反弹:蛇越短,越毒

一种更异端的诗学:不押韵,不允许触摸

 

 

* 短蛇(Landay在普什图语中意为“短毒蛇”),阿富汗的一种古老诗体,通常不押韵,双行体,类似于日本的俳句。本诗部分词句引自美国诗人艾丽莎·格里思沃尔德《短蛇诗》一文。

 

 

殡仪馆里的鸟鸣

 

殡仪馆里的鸟鸣与别处应该没什么不同

它仍然圆润,但在鸟喙与一个圆环相切的地方

一个缺口被暗中啄开。树冠仍然圆满

像一座尖碑,将一个渺小的巍峨托举到云端

 

我只是疑惑于这里的鸟鸣并不密集

甚至某个时刻,我只听到一只鸟孤单的啼鸣

音节简单,三声,也可能是四声

一枚尾音被有意拖长,刻录必要的迟缓与空白

 

更多的鸟沉默。因为除了死者,“没有人拥有

死亡的知识*。作为一个例外,音韵学遭遇的困难

催促炉膛烈焰的噼啪声,和收捡灰烬的铁铲

片刻的犹豫。或许鸟类,也负有替死者保守秘密的义务

 

当然,更大的困难在于,这里的鸟还必须抵制

对于永恒的夸饰,对轻佻的韵律保持谨慎

并在亲人的哀泣响起时,负责纠正

过于高亢的部分——用圆环上一条新鲜的切线

 

 

*引文为柏拉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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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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