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海英诗歌14首
◆囚徒
我常思索:如何做好一个囚徒
如何让身上的绳子更紧一些。
每次放风回来,我都有新的启示
譬如:拿回一块石头。
“孤独是一种技艺。” 绳子说。
为了打一个死结,我日夜揣摩,也磨针。
小窗处传来的断喝,是事件之外
——我没打算放手。
每一天我咽下碗中的食物,确信饥饿的存在。
每一天我走向人群,练习怎样离开他们。
◆磨刀人
槐树的叶子,开始往下掉
他拿起刀,在脏污的手上试刀锋
数不清多少人,在他手里取走了刀锋
有几次,还取走了他的血
他断定,那几把刀带着他的仇恨
不仅杀鱼,还杀了人
一想到这,槐树哗哗地掉叶子
暗黑的铁锈,越堆越多
他老了。像一把钝刀
真想把自己横过来,置于石上
如今,这个被反复磨砺的人,举着刀锋
可是,天下空荡
他坐在槐树下,等了很久
拿刀的人仍旧没来。
◆乞讨者
公交站牌下:
她矮小的身体和我一模一样的
她颤抖着伸向路人的手和我一模一样的
她同样颤抖着蠕动着的嘴唇和我一模一样的
她低下去又抬起来的眼神和我一模一样的
她裹着破旧的棉衣犹豫地缓慢地穿过冬日的人群和我一模一样的
……
一模一样的。
当她走向我,我迅速地逃开。
◆猫
养猫的人已交出利爪。
我看得懂他对阳光的恐惧:瞳孔缩小,脚步迟缓。
恰如我对人群的躲闪。
垃圾箱旁,他仍渴望被认领,被占有
他呼唤他的爱人,孩子,同伴……
我来不及悲伤。
落日烧红的那刻
我于心底发出一声惊呼:“黑夜来了。”
当我们同时蹲伏在影子里,我抓不住一只老鼠。
他抓住了,不与我享用。
高墙之上,我想发出一声尖叫。
但他先于我喊着出来。我的身体立刻轻了许多,
我不是猫的主人。
秘密的花纹知道,不停被舔舐的猫脸知道:
我想做强盗。
但我跟着它,喂它。我来不及悲伤。
◆单身女人
我感到羞愧。
为何不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
哪怕他是一道伤疤
一块腐肉
哪怕他是酒鬼,赌徒,家暴实施者。
他们说:“不是一个弃妇,就是一个荡妇”
我感到羞愧
哪一个我也做不好。
单身男人投来的目光,像在揭穿谎言
我感到羞愧
我没有这个或那个。
已婚男人要我做他的情人
我感到羞愧
我做不到一会拥抱,一会装成陌生人。
更多的人避开我,像躲避一场瘟疫
我感到羞愧
为自己的罪孽深重。
洗澡时,看着自己的裸体
我感到羞愧
它那么无知,又无畏。
◆她
不要以为她对面一无所物,就是赢者,
和所有人一样,她虚弱,无力,头发越来越少。
不要惊异于她的矛盾,她尽可以左手持刀,
右手向你挥舞柔软的菜心。晚餐
总是在相互切割、撞击和亲吻中完成。
不要理睬嗜睡者与失眠人的争吵,
她是她的手足,她在她的体内,她在她那里消失。
不要被哗哗的翻书声迷惑,她没有学问。
她拿着笔,却不是诗人,她写下的不是这个世界的悲伤,
她只关心自己。不要相信她的眼泪、疼痛和绝望,
即使她解开衣衫,指给你看,看
即使她伸出双手,不要给她什么:面包,纸巾,水……
——她要的,是你的爱情。
◆出城记
向东走,走到我的母亲
她的睡眠在尘土下,轻如草芥
向南走,走到我的父亲
他异乡的左腿,有老下去的城堡与啜泣
向北走,走到我的儿子
我喜、泣世界的源头,这个世界的源头
向西走,走到我的爱人
他大海般低垂的眼眸,向我涂抹更多关于黑的意义
◆车厢里沉睡的女人
她没有意识到,我在看她。
端详一个镜中的倒影,也需要勇气。
她几乎在梦里了。
丝毫没有意识到,火车驶过时的深刻,和毫不犹豫。
我惊异于风暴过后,那多皱,失去光泽,却静谧的果核。
她继续融入在某个地域的泥土,青草汁里。
所幸,粗黑手指帮助她从乱发中惊醒。
干草垛,忽地燃烧起来。
◆汉槐公园
当人们认识到
土坡有一天会成为一座坟
土地会成为一块墓地
甚至疼痛都是多余的。
土坡和坟,土地和墓地
差别在于,是否种进了一个人的肉身。
久了,肉身变为泥土
更久了,土地变为那个人
现在,一棵槐树代表他活着。
鸟鸣说出他的声音。
公园里的人
模仿着他的样子,唱,念,做,打……
父亲,每天来到树下
像是看望一个人,又像是对着自己的坟墓
喃喃自语。
◆深山
他总是对陡峭的事物有把握。
从热闹中抽出自己,是对人群的告别
他急于这样的告别。
关上门,即是进入一座深山
另一个人很快消失,光亮,也被黑暗挪走
——这样更适合迷路。
在一座深山里,徘徊,饥饿,与鬼对话
与滚落的巨石、树木互换身形
向绝望者和神灵同时递出性命
他不知死过多少回了。那只猛虎被他越养越大。
这深山中的一切,似乎在与他
重塑另一个世界
其实,一只箭簇时刻对准着他
或一只枪口
其实,他也在等这致命的一击
作为孤绝于世的证据,他临渊而立
虎啸从一个崖壁
越向另一个崖壁。
◆刀锋
那些年,你一直活着。
那些年,我一直活在你体内。
头晕,贫血,虚脱——让你筋疲力尽。
弃学,出走,离家——让你难过。
被你孕育着,我怀疑你。
被你抚摸着,我厌恶你。
被你紧抱着,我离开你。
那些年,我一直在你体内
一直站在父亲的一边,反对你。
现在,我的孩子也在反对我
我感受到了,你在我身上感受到的刀锋。
◆父亲的邻床病人
刚推进来的时候,死人把梦
都拿走了,白头发盖住她
女儿让她活过来,用勺子撬她的嘴
一声来自地底的嘶吼,落入她的喉
她急切地推着石头:左手,左腿
她的右半身,已先她而去
父亲看着她,以为我的母亲被送了回来
我看着她,以为我的母亲要再死一次。
◆胃部检查
父亲的嘴角挂着白色的液体
他不肯擦掉,就像不肯承认夜里的咳嗽
吃了一辈子坚硬的、冰冷的、辛辣的
终于,它们要吐出来了
它们审判了他的胃:从此以后,只能承受软的、温的、烂的
只能举着
一副好牙齿,对着手里的石头,剪子,黑布
发狠。
◆石头
埋掉母亲
父亲忽然和我一样了。
家只剩下了一间屋子
于是,我们离开了家。
在相同的异乡,不同的小城
我们住着别人的房子
睡着单人床。
我不知道,父亲的每一天怎样度过。
我知道,半夜醒来,父亲
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悲伤
一定大于我的悲伤。
父亲面前
我的爱情变的微不足道。
现在,微不足道也没有了。
没有地暖的冬天,让我们异常清醒。
现在,我们做着同一件事:撞击。
我们拥有了同一块石头:
父亲在汉槐公园,我,在黑夜的开发区。
我知道,多年之后
当父亲离开我,我还要抱着这块石头
活下去。
是的,撞击。
作者简介:
臧海英,曾用笔名来小兮。70年代生于山东宁津。诗作发于《人民文学》、《诗刊》等期刊,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精选》、《2014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
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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