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诗歌10首
◎退
年轻时你要,满山满谷的爱,
汹涌的麦浪,每一颗麦粒的酒香,
都是你的。
后来,生活的推土机突突扫过。
麦田退到悬崖,
天空长出乌鸦的翅膀。
如今,你要的只是
平安地活着,像重生的麦穗,
眼里藏起前世的灰烬。
◎松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于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于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立秋
最早的秋天,在庭院的草木中漂浮,
从窗帘的波动,
我窥见了它的犹疑。
只一个瞬间,夏天就把眼光收回。
只一声蝈蝈的牵引,秋天就完成了转身。
夏天,骑走了我的黑马,捎带一朵白云。
秋天,我要长出浆果和手茧。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秋天已不适于种花。
我咔嚓一声剪断蔷薇枝,秋天
听见了。
◎路遇收割后的稻田
这是收割后的稻田,它的丰饶
属于上个季节。它已过了扬花抽穗的日子,
谷壳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并不怀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颗被遗忘的谷粒
都反刍着光阴。我站在凛冽的事物中间,
捕捉到最寒凉的空寂。如果空寂
触手可及,空寂前的饱满也曾溢出浆液。
关于承受和消逝的法则,我与稻田
达成默契。谁的孤独都微不足道,
不会比垄上一丛稻茬更高。
走吧,从这片田野里起身,这里不会丢失
一颗谷粒,曾被我分开的光和空气
也会像暗伤一样愈合。
◎七月二十九日夜与父母谈起后事
晚饭后,我们突然就谈起了这件事,
七十三岁的父亲,六十六岁的母亲,还有我。
多么平静,像谈起今年的暑热,
和晚饭桌上的一碟辣椒蒸茄子。
活着就像出了一趟门,目的地快到了,
父亲微笑,摁熄了电视遥控器。
空气静下来。
有些话可以同你交待了,
我死了,莫费事,就将骨灰撒在湘江河里。
我呢,母亲悠悠打着蒲扇,就撒到岳麓山上。
猝不及防里,我愕然,默然。
燠热的七月忽起北风一阵。
到湘江边上吹吹风,岳麓山里走一走,
爸爸妈妈就会看着你……
难得一次,他们的意见如此一致,
这两个是我父母的人,
他们在争执声里消磨了一辈子。
醒来在四点,窗帘染上了月光,黑暗,清透,
我在月夜里起身,拉开窗帘,
四点钟的月亮晒干我脸上的泪。
◎花树下
她在一棵花树下坐了下来。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南方的阳光
毛茸茸的,覆在脸上一阵轻痒。
头顶上的树正开着橙黄的花。
她不认识它,不要紧,她就在心里
给这棵树取了个名字。
“让自己的内心每天都有
新的开始”,她想着这句话,
黄花就簌簌落下,
恍惚的香气紧紧抓住她的心,
让她确信,这孤独地坐在树下的人,
不是我,而是你我。
她起身,回望花开正浓——
命运创造的可能,或不可能,
正由这风中黄花
捎来不可预知的神秘。
◎ 一壶水的沸腾,或冷却
有时候,一场爱的发生
就像一壶水。
烧水的人将壶坐在火上,就走了。
壶在火上兀自烧着,
打破原本的冰度,慢慢变暖,
变热,直到
细小的水泡在壶里
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
沸腾,将壶盖
顶起,仿佛就要
决堤而出。
突然,火灭了。
水退回壶中,
平息,收敛,冷却,
回归太初。
这一壶沸腾过的静水,
没有遇到茶叶,
甚至没有被烧水的人
喝过一口——质变
发生在最深处。
◎芒果
芒果花开得盛时,有一种气势。
像一个爱中的女人太过用力,不知俭省。
两场春雨过后,黄色的火焰
就燃尽了。开过花的地方结出愁怨,
米粒般细小,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深。
到七月,原来,一个人的愁怨
竟可以那么大。
◎秋光
午后阳光散淡。瓷盘里
剥落的石榴籽,颗颗聪慧,
玻璃心封存秋天的汁液。
屋子里小睡的人,在梦里
梦见告别:
秋天,一场盛大而沉默的道别,
万物都在说着,珍重……
怕眼里渗出泪来,她起身,
探看灶火上一钵白粥,
将火焰调至秋天的温度。
秋光的缥缈里,白粥的香气
具体而微。
◎雨后的榕树林
雨后的榕树林绿得幽深,
一座久无人迹的迷宫。
潮湿的空气适于滋生蘑菇、星星,和往事。
这些苍郁的精灵,垂着沉默的根须,
有父兄的气息。
“我为年轻时造成的伤害
而伤感”,今天有人这样感慨。
漫长的一生里,我们偶尔会被赐予
明净的瞬间。
雨水滑过树冠,从叶片滚落,
进入泥土和根须的循环后,
就再也不会丢失——
爱与恩义,在凝结于叶尖的一滴露珠上
达成平衡。

舒丹丹,生于20世纪70年代,籍贯湖南常德。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英语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硕士。广东某高校副教授。译有欧美当代诗人多家,2010 年出版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2013年出版译诗集<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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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3/7/25 8:46:49 评论者:匿名网友 IP:106.1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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