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欧阳江河，对我们庸常的写作进行纠偏

——在第四届中国赤子诗人奖获奖者欧阳江河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

□孟醒石

 

2000年左右，23岁的我，开始在互联网上冲浪，学习写诗。网络诗歌场域是宽阔的，也是芜杂的，既生机勃勃，又泥沙俱下。杨黎的“废话主义”，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及其民间立场，沈浩波、朵渔的“下半身写作”等，都给我带来很大的冲击。他们的诗歌理论及其文本，具有强烈的叛逆色彩，对初涉诗歌的年轻人有一定的启蒙作用，使其情绪得以宣泄，身心得以解放，但引领潮流的同时，又导致跟风写作，被大面积复制，成为同质化的消费品。对于流行的写作方式，我总是产生莫名的警惕和对抗，但又无所适从！

 

这时，我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欧阳江河的《谁去谁留》，陌生化的语言，超现实主义的切入方式，“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偷听昆虫的内脏。……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从机器到昆虫，从偷听到聋子，从车轮到落日，从“神迹世界”到“踉跄的天空”，直至“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欧阳江河将不同的材料组合在一起，“异质混成”，既奇幻又朴实，既剔透又大气的效果，我非常喜欢。于是，我就在互联网上搜索欧阳江河的诗歌，发现他的诗，静静地躺在灵石岛诗歌库等网站里，《玻璃工厂》《傍晚穿过广场》《手枪》《咖啡馆》等等，这些诗写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时已经面世十多年，仍然焕发炫目的光芒。

 

欧阳江河的作品，打破了诗歌在我的大脑中固有的刻板模式，原来诗歌也可以这么写，原来那么多的现代化的材料和权力话语，也可经过拆解组装进入诗歌，从不同的侧面完整呈现，达到毕加索立体主义绘画的效果，极具个性，又难以复制！更可贵的事，这些材料，这些毫不相干的词和物拼装在一起，并不混浊，反倒非常透亮，极具现代感。随后，我又买了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等文集进行细读。可以说，当时欧阳江河的作品，对我这个诗歌初学者，是另一种深度启蒙。从欧阳江河起，我开始阅读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诗人的作品，多多、芒克、王家新等等，就像发现了一个个巨大的宝藏。每个人对写作的切入点不一样，有人是从阅读李白入门，有人从阅读李清照入门，而我毫不隐讳地说，我是从阅读欧阳江河等诗人的诗歌开始，对现代诗的写作有了感觉，并推动我对现代诗各历史阶段的文本进行细读，一直由此上溯到冯至、穆旦、博尔赫斯、耶胡达·阿米亥，建立起自己的文学史常识体系。

 

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停滞了10年，但对我的影响，却是持续的，因为每次读他的旧作，感觉都是全新的。最近，他又出版了诗集《大是大非》，相比他早期的诗歌，涉猎的角度更宽。如果说欧阳江河早期的诗歌，是一种立体主义，那么现在欧阳江河的作品，更像中国山水画中的散点透视，“从中关村到CBD”，从“手机里的孔夫子”到“存入银联卡的马尔克斯”，更可贵的是，这些意象与现实发生了化学作用，并非是毫无干系。例如《大是大非》中：“他们正尝试着用臭氧和银行烂账，/建设文明崩溃的天启景象。”《四环笔记》中：“开发商弯腰去割人头税，/拿明月的公章往夜空一盖，/但嫌少，又将拔火罐的章盖了一背。”

    

如今，“伪美”的乡土诗、底层写作、创伤式写作、心灵鸡汤式的诗歌写作等等大行其道。在此，我并不是否定任何一种诗歌写作，但总是对某种流行的写作，产生莫名的警惕。现在很多诗人写诗，先拿一个框框把自己限制起来，忌讳这种词，忌讳那种句子，路子越来越窄，越来越日常化，越来越生活化，越来越细微，缺少的正是像欧阳江河等前辈诗人这种形而上的精神力量，这种“搜尽奇峰打草稿”、不管什么词与物拿来就用的狂放。我认为，文学没有进化，只有变化。相对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诗人的写作，我们新一代诗人在多样化上有一定贡献，但诗歌作品对现实的批判精神，语言与现实紧密结合的程度，却在逐渐降低，囚于自己的小天地，形成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保守主义。

    

写作者的审美，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历程。白居易的诗歌，重写实，尚通俗。随后李商隐的诗歌，却隐晦迷离，难于索解。但李商隐又将唐诗推向一个高峰，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清代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收入李商隐的诗作32首，数量仅次于杜甫的38首，居第二位。欧阳江河的诗歌，也像李商隐一样有晦涩难解的一面，但却有很高的艺术性。当日常化通俗化的写作流行的时候，重读欧阳江河的诗，显得尤为必要。

 

我想，第四届中国赤子诗人奖颁给欧阳江河，就是一种对于当下过于庸常化通俗化的诗歌的一种纠偏，是对大家的一种提醒。提醒大家，在诗歌的多元化多样性之上，还有诗歌的艺术性。我们应该像欧阳江河一样，写得再狂放一些。

 

（备注：2016年6月1日即兴发言，回石家庄后，6月8日又根据记忆整理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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